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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永中

稻子成熟，是先從山包界上那幾丘開始的。那上面的田，向陽，往往缺水，經不起幾個日頭曬，稻葉便開始起卷，發黃，谷子就懂事地，早早熟了。寨子后山，盤山路彎里那丘大田里的稻，是最后才熟的。因為在彎里，后坎上又有泉水，冷浸。直到谷粒發黃，穗子都勾頭吊起了，稻葉還青青的，像劍一樣往上刺著，這是水和肥都充足的表現。彎里大田，是丘好田。好田的標準就是四季不干，水旱無憂。這么好的田，在山里是少見的。

快到打谷子的時節，天干地燥，走山路，最容易口渴。你看，路上干死了的蚯蚓，像一節一節的廢鐵絲，連螞蟻都懶得去搬它了。青青的大螞蚱，到處都是，珍珍也不想捉來玩了。她，實在是太口渴了。阿爸說，再過一個坳就到彎里大田了。珍珍知道，那里有口好泉水。

阿爸帶著珍珍從山外邊回來，走過幾處平時有水的地方，早都干掉了，只有幾只青蛙踞在那里沾濕氣。現在，離他們最近的那口山泉，就在盤山路彎里那丘大田的后坎里。

泉水，是從紅色砂巖里泠出來的。平時都有柴刀把粗的那么一股，最旱時，也有手指頭大。泉水泠出來，先在砂巖上盤成鍋口那么一個小水窩。水窩，常年清冽。從水窩里溢出來的水，跌了半米來高的小坎，就進了塘。塘，不到半畝的一半。塘里長滿萍菜，慈姑，細細的蝦米草，岸邊就是菖蒲和淺淺的幾桿蘆葦。塘外，才是那丘大彎田。

天干了很久，這時候的泉水，也就手指頭粗的那么一股兒。這也就是最小了，再不會更小了。

珍珍阿爸說的快到了的山泉就是這里。

就這么一股兒水，卻讓泉窩子總滿著。滿了，再溢出來，跌下去，塘也就總滿著，滿著的塘，再把水讓往田里去。田里也就總潴著水。這樣的田，叫水田，適合養稻田魚。

這丘彎里水田，不算泉口那爿塘，有兩畝多一點，是寨子里最好的田之一。就算與四鄉八寨比，也是上好的。當年承包，這丘田就做成了兩個鬮。兩個閹，就是田被分成了兩半。兩半，由從外坎“月口”直通后坎水塘的一條土田堘，將它們兩廂隔開來。如果田像一只蝴蝶，田堘就是它的背脊線。這道田堘，既是界線，又是人們去泉塘里汲水的便道。珍珍阿爸當年就拈到了兩個鬮中的一個。另外一個，是貴貴舅舅拈到的。雖然一丘水田被隔成了兩爿，但后坎那口泉塘是共用的。泉塘靠著田堘，開出平平的兩個口子。水，便均勻地分流兩邊。

珍珍家與貴貴舅舅家，本來就關系好。珍珍阿爸，貴貴舅舅，都當過兵，是戰友。在水田里養魚，是他們共同的想法。到放苗季節，誰家在場上遇到了好的魚苗子，就買了，用木桶子挑回來。擔魚苗，走山路，怕浪出來，就在水桶上面壓把木瓢，或摘幾匹柏葉或細蕨草蓋在水上。魚苗擔來，不直接往田里放，是先倒入塘里，養幾天，讓魚兒適應環境。然后，就任魚苗兒，從兩個平口，各自往田里去。

放了魚苗的水田，滀的水要比其他田深一些。尤其是外田堘，得額外加高一點點。放水的“月口”，也先用細竹編的籬擋好。田水深，泥腳也深，不適合栽短桿的“珍珠矮”，往往栽高桿的“麻粘”或糯谷。

等到青蛙不再聒噪，水田里的秧也插完了。禾，一天天地起勢。用不久，就碧油油地把一田蓋滿了。禾下的水，既蔭蔽，又溫暖，不像塘水那么冷浸。魚兒們，就喜歡竄游到禾蔸下，和青蛙搶蟲子，與鴨子爭小田螺。有時也啜喋浮在水面上的稻花粉。

稻田魚的天敵是鷺鷥。養了魚的水田邊，總有那么幾只蒼鷺出沒。它們不時地被從田禾里驚起，然后翩翩地飛往田邊的綠樹青菁中。課本里的一行白鷺上青天，珍珍最能懂得。春夏之交的山里，櫻桃紅，芭蕉綠。偶爾的幾聲杜鵑，叫空了山谷，也會叫空珍珍的心。

野鷺太多，對魚是一種威脅。大人們想出來的辦法就是，扎草人。扎出來的草人，讓它們穿上花花綠綠的舊衣服，披上蓑衣，戴上斗笠，插在田邊。乍一看，還真是一位巡田的老農。草人的阻嚇是有限的，只新鮮幾天。過不久，聰明的鷺鷥，就會識破這個秘密，不僅不怕它，膽子大的還會在草人上歇棲。

秧苗日生，魚兒日長。稻田里的魚，一忽兒田禾下，一忽兒水塘里，與鷺鷥躲著貓貓。

眼看稻穗勾頭，谷粒黃透，到了收魚的時節。撈網，漁簍，早就準備好了。兩家商量著，一齊動手。先在稻叢里撥出幾條縱溝，縱溝是以后坎水塘為中心的。然后再挖開“月口”，抽閘排水。竹籬，當然不能撤，得擋著那些想順水逃跑的魚。大約放兩個時辰的水后，就可以見到魚背了，接著就能聽到稻子下，擱淺的魚兒叭噠叭噠的彈動聲。大部分魚兒，會就著水勢，沿著臨時開出的汊道，往塘里擁去，等著人們去集中收撈。

捉回來的魚，除了吃鮮，大部分都會剖了腌鹽曬干。也有一部分，生剖后，裹上糯米粉，案在罈子里做酸魚。

末伏后的秋老虎，是曬干魚的好天氣。人家把剖好腌透的魚兒，攤在篾籮竹簟上曬。這個時候，主要是防偷吃的貓兒。有人就用長杉木桿或竹篙子，把簸籮高高挑起，像網魚的扳罾。這個時候，曬魚，曬紅辣椒，曬黃豆，曬玉米。整個秋天，楓香樹下的寨子，熱鬧又斑斕。

全寨子人都知道，盤山路彎里那丘大田，有口好山泉，常年不會干。泉水養活著那口塘，塘水又澤潤著塘前的那丘田。這丘田，每年都水旱無憂。只要稍事能勤，怎么都能打到幾十擔稻谷，收到好大幾挑稻田魚。捉完稻田里的魚，收了稻子，就在田里開出深溝，瀝干水，讓平時不見太陽的田，曬上幾天，就可以插季種點什么了。或撒上蘿卜種，收一季冬蘿卜。或點一季秋蕎。不撒蘿卜，不點秋蕎，就種油菜，種綠肥。綠肥，就是紫云英。不管種下什么，初春開花時節，大田就成了一塊花地氈。只要人不閑，大田總給你收獲。抓鬮撿到這丘田，算是寨子最有福氣的。

自從兩家承包這丘田后，就從來沒有為爭水，分魚，種什么，不種什么紅過臉。有說是，這地方風水好。有說是，兩家承包戶鄰里關系好。這兩家承包戶，一個是珍珍家，一個是貴貴舅舅家。

有一天，人們發現，田中間那根劃界用的土堘沒有了。后來才知道，珍珍嫁了貴貴，貴貴娶了珍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