龍清彰
幾十或上百雙曾握鋤頭的手,此時握住鼓槌,跟著敲邊的節奏,捶在一面面大鼓上,“咚啪”“咚啪”的聲音跟隨舞動的手同時響起。敲邊整齊劃一,鼓聲整齊劃一,舞姿整齊劃一,這是鼓舞一族在表演鼓舞。苗族人最喜愛的鼓舞,鼓舞著苗族人從遠古跋涉到現在,從艱難困苦奔向幸福光明,從大山深處走進廣闊世界。
鼓舞的時刻到了,苗族人聚集到坪場上,把木制或鐵制的四腳鼓架,按一字形、四方形、圓形或根據場地的形狀擺好。那些木塊箍成漆得紅彤彤的鼓桶,與牛皮蒙起來的黃澄澄的鼓面組合而成的圓形大鼓,鼓面豎著,鼓桶橫著,擺上了鼓架。敲邊人在鼓桶邊站好,打鼓人在鼓面前立定,雙手握著兩根木棒制作的,頭大尾小,尾系紅綢的鼓槌,輕松而平靜地等待著鼓舞的號令。
場邊已被觀眾里三層外三層圍得水泄不通,有的是一個寨子的兄弟姐妹相約而來,有的是十里八鄉的父老鄉親風塵仆仆趕到,還有的是四面八方的賓朋嘉客翻山越嶺而至。此時,他們的目光全部射向場中的鼓手,急切而緊張地等待著鼓舞的到來。
“啪”“啪”“啪”,清脆而分明的敲邊聲,穩穩地從領隊的鼓槌下發出。全場鼓槌聽到號令,一齊舉起,一齊落下,“咚”“啪”兩響,敲在鼓面鼓邊上,撼山震谷,響徹云霄,苗族的鼓舞開演了。
一手持槌擊向鼓面,一手握槌迎風飛舞。一邊敲打鼓面鼓邊,一邊發出“嚯嚯”聲響和“呼呼”勁風。雙腳或交替彈跳,或同時跳躍。身子時而左搖,時而右晃,時而旋轉,時而下蹲。富有彈性的腰肢,一下前俯,一下后仰,一下彎扭,一下傾斜。最緊要的是所有的鼓槌同時敲邊,同時擊鼓,同時發聲,與場邊的觀眾同頻共振,遙相呼應。
這是一場精彩的鼓舞,所有的鼓手如同一人,舉手投足分毫不差。他們的手、腳、腰、身及動作、聲音、表情,與鼓槌配合得天衣無縫,行云流水。邊捶邊舞,邊舞邊捶,鼓與舞渾然一體,自然圓融。不同的表達,催生不同的鼓舞,發出不一樣的鼓聲,或密或疏,或輕或重,有的似萬馬奔騰,有的如溪水錚琮,有的像電閃雷鳴,還有的像遠山猿啼。帶動觀眾的情緒,起起落落,不一而足。
沒有長年累月的訓練,沒有寒來暑往的磨合,沒有代代相傳的鼓技,沒有對鼓舞傾注特別的熱愛,絕對打不出如此心神高度合一,動作高度一致的鼓舞。鼓舞,打鼓與舞蹈的融合;鼓舞,激情與藝術的碰撞。這樣的鼓舞,怎不讓人賞心悅目又心潮澎湃?
拳打腳踢,虎虎生風。掌劈肘擊,剛猛有力。馬步穩扎,落地千斤。看起來是在練武,其實是在鼓舞。練武就是鼓舞,鼓舞就是練武,苗族的八合拳與打鼓動作結合而成的“八合鼓”,成百上千人一起舞動,氣勢宏大,場面壯觀,把苗族人堅毅果敢的性格,團結奮進的精神,表現得淋漓盡致。
在寨門口、道路旁、坪壩上,迎賓隊伍早已做好了準備。客人的身影一出現,迎賓的鼓舞率先舞起,接著迎賓的酒碗端上來,迎賓的號角吹起來,迎賓的苗歌唱出來。鼓點輕快而密集,舞姿輕揚而翩翩,歌聲悠揚而婉轉,笑臉盈盈而愉悅。熱情好客的苗族人用他們最隆重的“迎賓鼓”“迎賓酒”“迎賓號子”和“迎賓歌”,歡迎五湖四海的朋友來做客。
“猴兒”探頭探腦、躡手躡腳挨到鼓邊,乘人不注意偷得一根鼓槌,敲了一下鼓面,“咚”的一聲響起,嚇得一躍而逃,躲到一邊。左窺右探一會兒,發現沒什么事,壯起膽子再次挨到鼓邊,再敲、再逃、再躲,還是沒什么事。反復試探幾次,都沒什么事,“猴兒”的膽子越來越大,直到在鼓前翻筋斗、做鬼臉、討食物、手舞足蹈、抓耳撓腮,旁若無人打起鼓來。詼諧、幽默的苗族奇觀“猴兒鼓”,看得人捧腹大笑,千憂萬愁煙消云散。
你耕田來我織布,男人陽剛女人溫柔的“花鼓舞”,正敲、背敲,跳起來敲,邊轉邊敲,看得人眼花繚亂。祭祖的日子到了,低沉、雄渾的鼓聲,伴隨先祖的腳步,正緩緩走來,先祖的故事,先祖的功績,在“祭祀鼓”中代代相傳。稻子割了,包谷收了,“豐收鼓”敲起來了。節日到了,聚會到了,“團圓鼓”打起來了。還有翻江倒海、地動山搖的“撼山鼓”,春種秋收、勞作不息的“豐收鼓”。苗族鼓舞,千姿百態,沉醉其中,就是神仙怕也醒不過來。
浪漫率真,勤勞善良的苗族人,從古至今與鼓舞相伴。在史前蠻荒的黃河流域,在顛沛流離的遷徙路途,在落地生根的山居歲月,鼓舞從未離開過苗族人的視線,鼓聲始終環繞苗族人響起。戰斗中的鼓舞,激勵著苗族戰士視死如歸,英勇殺敵。遷徙中的鼓舞,給疲憊不堪的苗族人,帶來了堅定的信念和前行的力量。而定居下來的苗族人,更是與鼓舞密切相連,他們不僅繼承鼓舞的傳統,且不斷創新鼓舞種類,形成了豐富多彩的鼓舞世界。
田間地頭,苗族人鼓舞的源頭。春播秋收的動作,風調雨順的期盼,五谷豐登的喜悅,皆融入鼓舞中,這樣的鼓舞,是勞動的美化,藝術的升華,質樸而動人。萬家燈火處,是苗族人鼓舞的海洋。其間的酸甜苦辣,皆是鼓舞的題材。喜也鼓舞,愁也鼓舞,一入鼓舞,愁去煩消。逢年過節,苗族人更離不開鼓舞。此時的苗族人,身著節日的盛裝,綻開燦爛的笑臉,圍著坪場翹首等待鼓舞的來臨。此時的鼓舞,充滿了節日的快樂,約會的幸福,曾經的苦累,全拋在腦后。
苗族人的一生,是鼓舞的一生。他們生于鼓舞,長于鼓舞,學于鼓舞,再從長輩手中接過鼓舞,傳給子孫后代。其間,有人不斷修改、完善、創新鼓舞的動作和技巧,賦予鼓舞新的含義,使之更完美,更具觀賞性、藝術性。他們還結合社會發展,推陳出新,創作出符合時代審美潮流的新鼓舞。在傳承中創新,在創新中傳承,苗族鼓舞的生命力愈發強大。
不需要等待,勞作間隙,茶余飯后,兩三個人,五六個人,就可演繹一場活力四射的鼓舞。不需要尋找,田邊地角,村頭寨尾,放得下鼓架,容得下幾人轉身的坪場就可以鼓舞。也不需要選拔角色演員,山腳犁田的,山上挖土的,莊稼地里鋤草的鄉親們都是鼓手。那一雙雙粗糙的手,不僅能讓空空蕩蕩的田土,神奇地長出水稻包谷、蔬菜瓜果,還能讓苗鼓舞動起來,美輪美奐。
就是那一雙雙粗糙的手,把苗鼓打成了人山人海的苗鼓節,把苗鼓打出大山,打入城市,打進天南海北。鼓舞一族,一族鼓舞,他們已把鼓舞匯入他們的血脈,滲進他們的骨髓,與生命相互交融,不可分割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