彭武長
上世紀八十年代前,我的老家受地理條件限制,吃魚比較困難。全生產隊無溪流、無水庫、無山塘。僅有的兩口小堰塘,一口歸生產隊所有,承擔著全寨人生活用水和牲口飲水任務;一口是彭家寨大叔私有,擇最宜存水的自留地改造而成。鄉親們餐桌上的魚,主要靠稻田養殖,一般是栽秧時放魚苗,稻谷收獲后取魚。取魚,需要使用一種用竹編的罩子。因此,取魚又稱罩魚。
稻田養魚是一件十分不易的事。全隊雖有八九十畝稻田,但比較分散,單丘大的三四畝,小的二三分,因地勢不規則成形。最致命的是缺水,全是山旱田,俗稱“靠天水”,稻田養魚能否保收就得看老天爺的臉色,如果夏秋雨水充沛,稻魚都能豐收,還會留下少部分的冬水田。一旦遇上干旱年份,一部分稻谷會失收,別說魚了,就連人畜飲水都十分困難。
無疑,蓄水保水對種稻養魚至關重要。春雨降臨,全隊的男女老少都會披著蓑衣,戴著斗笠,穿著草鞋去搶水整田,最大限度地將雨水引留在田里,一犁一耙,二犁二耙,甚至三犁三耙,四犁四耙,用釘耙一耙一耙地搭田繩(田坎),搭一次田繩,搭二次田繩,搭三次田繩,防止稻田滲漏,提高保水能力。
芒種時節,當秧苗栽插十來天轉青坐蔸之后,生產隊就選擇一些田塊較大、蓄水能力強的稻田投放魚苗。那時,鄉下經常有人挑著魚盆走村串寨賣魚苗。魚苗很小,一般只有香桿子粗細,以碗計價,估算苗數。魚的品種以鯉魚為主,也有鯽魚。每畝稻田按500苗左右投放,全隊投放三四十畝稻田。魚苗投放后,月口插上竹片圍欄,防魚逃走。
魚進入稻田后要歷經很多危險,容易損失。一方面,遇上暴雨或連日降水,一部分魚會隨田水上漲跳上田埂或隨水逃走,此時就得去田間巡查,及時做好排水。另一方面,大山里生態環境好,白鷺成群,它們常常去光顧稻田,捕食小魚,隊里便在田里用竹竿掛上一些五顏六色的布條,予以迷惑恐嚇,防其侵擾。當然最大的威脅還是干旱,稻田脫水了,魚也就沒有了。遇上雨水充沛的年份,稻谷收割時,魚一般可長到四五兩重,大的可長到七八兩重,一畝稻田可產魚二三十斤,多的可產四五十斤,稻魚雙豐收,皆大歡喜。
稻谷收割完后因田里的水要泡冬不能排放,雖不深,但徒手捉魚十分困難,我們通常采用的捕魚方式是用魚罩罩魚。
魚罩是用篾骨和篾條編制而成的,比較簡單。父親制作魚罩又好又快,也經用,我跟他學習過。罩的大小一般以罩魚人伸手進罩能摸到罩底邊為宜。罩太大,影響下罩速度,即使罩住了魚,若伸手摸不到罩底和罩邊,也難以把魚捉出來。這種罩可以一罩多用,除了罩魚,平時也可以用來罩小雞,冬天或春季陰雨天,在罩內放個火缽,可用來烘干衣服。因此,寨上幾乎家家戶戶都有幾個這種多功能的環保“神器”。
罩魚需要一定的經驗、技巧和體力,往往是男人們的事。首先要觀察、判斷魚在稻田中的分布,找出魚的主要棲息地。魚往往在田后坎,或者水較深、遮陰的地方活動,我們應該選這些地方去下罩。生產隊是不統一安排罩魚的,誰愿意去罩,誰就抽空去罩,罩得的魚就歸誰。
罩魚方式可分為點罩和圍罩。點罩即罩魚人較少,分散各塊,各自為戰。我讀小學時,每到秋收后,星期天或放學后經常會邀上二三個小朋友去罩魚,采用的方式就是點罩。我們手提魚罩,各自下到田的一角,認真觀察水的動靜,一旦發現魚兒呼吸時冒出的水泡或魚兒活動時禾草的顫動,雙手持罩,輕手輕腳靠近,相距三四尺時,迅速提起一只腳往前猛躍一大步,像餓虎撲食一樣穩準快地劈罩下去。罩內有魚無魚全憑感覺,罩若有觸動,說明有魚撞罩了,先用力將罩壓實,再將魚捉出。魚勁大,彈力強,捉魚時一定要抓住魚鰓,否則捉出罩后,容易滑掉,竄入水中。若無魚撞罩,則繼續觀察,下罩,提罩,一次、兩次、十次……運氣好的話,一會兒就能罩得十條八條。當然,有時運氣丑,也有可能無功而返。稻田水淺,罩魚還算容易,若稻田水深,要罩到魚還是比較難的。圍罩則不怕稻田水深,因為圍罩參與罩魚的人較多,與點罩各個擊破的方式不同,打的是殲滅戰,全面進攻。在魚相對比較集中的田段,大家圍住一個田角,彼此間距大約兩個罩徑,通常有十幾個魚罩,不斷放罩提罩,將田水攪渾,魚就會因缺氧而浮出水面,這時就可見魚下罩,大家一罩一罩地向田角靠攏,快靠近田邊時,魚急亂跳,快速下罩必有收獲。一般生產隊收割完稻谷,男人們都會集中一起圍罩捉魚。我上小學的時候,一有機會,就會參加圍罩的隊伍,感受團體罩魚的熱鬧。大家上岸后,按照見者有份的原則對魚進行分配。無論你是否參與罩魚,只要清人時在場,均可分到一股。主事人組織將魚按人數用粽葉串好,依次擺放,用茅草長短抽定拿魚位次。夜幕降臨,從各家各戶廚房里炊煙飄出的都是濃濃的稻花魚香味。
稻田魚一般都是鮮吃。如果一次罩得較多,亦可曬干、炕干或腌制。俺娘是烹調魚的好手,每次罩魚回家后,她會將魚破肚,把所有內臟和魚鰓掏出洗凈。隨即燒熱灶鍋,放入山茶油,油熱后,把魚放進鍋里用小火煎,待魚定型后進行翻動,一面煎至金黃后翻過來煎另一面。這樣煎的魚不粘鍋、也不破皮。魚煎好后,放一點生姜絲、大蒜米、鮮辣椒粒和鹽,再倒入泉水,用大火煮。湯煮開后,扣鍋蓋燜五分鐘左右,再放入一點木姜子、蔥和胡椒粉,一鍋湯色乳白、魚鱗酥脆、肉質鮮嫩、香氣四溢的稻花魚便大功告成了。吃魚先喝湯,其湯汁尤為開胃明目,潤腸通便。現在每每想起,都禁不住垂涎欲滴。
罩魚無疑是開心快樂的,但對我來說,讓我既欣慰又悲傷,終生難忘的是我在父親離世前的一次罩魚。那是一九九一年農歷二月初,當時我在高坪區擔任區委書記,俺娘給我帶信說父親最近身體不好,已臥床不起。平常父母怕影響我的工作,一般生病是不告訴我的,這次莫非是母親有什么預感。我心頭不由一緊,隨即請好假急忙往回趕。到家得知父親病情嚴重,已幾天沒有吃飯了。我同父母商量,馬上送父親去區醫院診治,可父親堅決不同意,我拗不過父親,便先觀察一下再作打算。我怕父親睡久了,對身體不好,便把他從床上抱到火塘邊坐坐,陪他說說話,給他喂了點粥,他的精神逐漸好了起來。第二天,我給父親燉了雞湯、煮了蛋湯和粥,他喝了一些,精神明顯好了許多,通過攙扶已能下床,說話也流暢多了。吃完晚飯后,他對我說:“你是公家人,一定要做好公家事,你回來看了我就行了,明早趕緊回單位吧。”當時正值推廣地膜玉米種植的關鍵時候,我看父親病情已有好轉,就準備第二天回區公所。當我問父親還想吃什么時,父親猶豫了一下說:“想吃點鮮魚湯。”我向鄰里打聽得知,當時附近只有彭家寨大叔家的堰塘里還養有魚。我就給父親說,明天一早我先去罩魚,給您煮魚湯喝了,再回單位。
二月初八,回到家的第三天,天剛蒙蒙亮,我便背上背籠,手提魚罩,啟身前往彭家寨大叔家。大叔告訴我塘里應該有魚,盡管去罩。我脫掉鞋襪,卷起褲腳,下到齊大腿深的堰塘里開始罩魚。初春時節,春寒料峭,乍暖還寒,赤腳在刺骨的塘水中罩魚,全身凍得直打哆嗦。大概罩了半個多鐘頭,罩得了三條共七八兩重的鯽魚。回到家中,我一邊烤火,一邊烹調鯽魚湯,然后給父親喂了幾口,父親十分高興。我吃過早飯,正準備起身回單位,父親病情急轉直下,呼吸急促,不能說話了。我趕忙緊緊地抱著父親,哥哥雙手托著父親的雙腳,我們呼叫父親,卻怎么都叫不應了,不一會兒,父親安詳地閉上了雙眼,駕鶴西去了。頓時,我悲痛萬分,淚流滿面,呼天喚地,懺悔自己沒有照顧好父親晚年生活。
父親去世后,我再沒有回到老家罩魚了,他編制的魚罩也束之高閣。不知何時,我還能再回到老家用父親編制的魚罩罩一回稻田魚?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