鐘劍平
上佬村,這名字在舌尖輕輕一滾,便帶出幾分古意。它靜臥于吉首市峒河街道東北部,與喧囂的城區僅四公里之隔,卻仿佛隔了千年光陰。初聞其名,是在一本泛黃的縣志上,那些關于“上佬八景”的詩句如珠玉般散落紙頁,吸引著我前去探尋。
沿蜿蜒的山路前行,酒鬼酒廠的酒香隨風飄來,竟與山野氣息奇妙相融。轉過一道山梁,村落豁然眼前——三座自然寨子依山而建,青瓦木屋錯落有致,炊煙裊裊升起,在暮色中勾勒出溫柔的輪廓。村口幾位老人閑坐,臉上的皺紋里刻著苗疆的風霜與故事。
首先尋訪的是吳鶴私塾舊址。這位明代教育家生于斯、長于斯,最終又將文明的種子播撒在這片土地。站在鰲魚峰上,想象五百年前,那個叫吳鶴的年輕人如何在此創辦私塾,如何“傍寺抄經”,如何追隨王陽明研習“知行合一”的哲理。如今的遺址已難覓當年痕跡,但山風過處,似乎仍能聽見朗朗書聲。吳鶴不樂仕途,甘愿在鄉野開館授業,這種精神在今日看來尤為珍貴。他像一株倔強的山茶樹,在貧瘠的土壤中開出文明之花,滋養了一方水土。
村中老者告訴我,上佬八景雖有些已不復存在,但意境猶存。我按圖索驥,尋訪這些被古人吟詠過的風景。“二童講書”處,兩座小山相對而立,中間平坦如案,確似兩位神童對坐論學;“道洞生煙”的洞口仍有薄霧繚繞,恍若仙人煉丹的余煙未散;“神魚作霧”的小山依然忠誠地為農人預報天氣,鱗片般的巖石在陽光下閃爍。最動人的是“鳴鐘自鼓”的響巖山,我隨手撿起一塊石頭輕敲,果然發出清越的聲響,如鐘如磬,難怪古人會疑為“梵中奏大鏞”。
在村東南,我找到了那條著名的“迎親路”。石板已被歲月磨得光滑,縫隙間生出青苔。明代太平鎮司馬溪人為迎娶上佬的女子,不惜人力物力修筑此路,這是何等浪漫的工程!我撫摸著斑駁的石板,仿佛看見當年迎親隊伍的紅衣在青山間流動,聽見嗩吶聲響徹山谷。這條路不僅連接了兩個村寨,更連接了古今的情愫。
寶峰寺坐落在響巖山頂,雖經“文革”損毀,村民仍自發捐資重建。寺雖簡陋,卻自有一番超然氣度。寺中碑文警世勸善,字字珠璣。站在寺前遠眺,整個上佬村盡收眼底,遠山如黛,近水含煙,難怪吳鶴會選擇在此抄經寄宿。山風拂過,帶來陣陣松濤,一時間竟分不清是風動還是心動。
夜幕降臨,借宿在一戶農家。主人老吳是村中少有的留守青年,他告訴我,這些年村里變化很大:路修好了,網絡通了,不少年輕人開始回鄉創業?!吧侠杏羞@么多寶貝,不能就這么埋沒了?!崩蠀茄壑虚W著光,“我們打算搞鄉村旅游,讓外面的人來看看我們的八景,聽聽吳鶴的故事?!?/p>
晚飯是村民自家種的蔬菜和玉米,簡單卻鮮美。老吳拿出自釀的米酒,酒過三巡,他的話多了起來:“我爺爺是村里最后一個能完整講述八景傳說的人,我小時候常跟著他滿山跑。現在我也常帶兒子去認這些地方,不能斷了根啊?!?/p>
夜深人靜,我獨坐在院中。上佬的星空格外明亮,銀河如練,繁星似錦。忽然明白,鄉村振興并非簡單的建設與發展,更是對這片土地靈魂的喚醒。上佬村擁有的不只是山水之美,更有沉淀了數百年的文化血脈。吳鶴的精神、八景的傳說、迎親路的故事,都是這片土地生生不息的證明。
翌日清晨,我在鳥鳴中醒來。薄霧籠罩著村莊,遠山若隱若現,宛如水墨畫。幾個孩童背著書包走過,笑聲清脆——他們或許還不完全懂得腳下這片土地的分量,但總有一天會明白,自己站在怎樣厚重的文化根基上。
離開上佬時,我在村口那棵老楓樹下駐足回望。這個近城臨市的古村,像一位隱士,既享受著現代文明的便利,又守護著傳統文化的精髓。鄉村振興的春風已然吹到這里,我仿佛看見,不久的將來,上佬的八景將被更多人知曉,吳鶴的故事將被更廣泛傳頌,而這條古老的迎親路,將迎來新時代的訪客。
溪山有靈,文脈不絕。上佬村正以它獨有的方式,訴說著鄉村振興的另一種可能——不是推倒重來,而是溫故知新;不是盲目追隨,而是守正創新。在這里,每一塊石頭都在唱歌,每一座山峰都在訴說,等待著有心人來傾聽這穿越時空的對話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