趙彬馨
兩千多年前,三閭大夫屈原溯沅水而上,在沅水之畔寫下《涉江》《橘頌》,成就楚辭千載名篇。彼時,他不曾想見,為了紀念與傳承,端午賽龍舟會成為這一脈清波中最盛大最熱血的緬懷儀式——是關于楚辭的、更是關于他的。
今年瀘溪的龍舟鼓點,敲得格外悠長。6月10日,即農歷五月十五正式開賽,并以“村舟”之名,延續至10月中旬。
開賽前,各個村寨摩拳擦掌、鼓聲雷動,一場燎原之火已經燃起,而獎品也古拙得令人玩味:一頭牛、一頭豬、一只山羊,或是一群鴨子……活物獎品的勃勃生機和“村舟”質樸的熱烈,牽引著沅水兩岸滾燙的血性,這一代又一代的龍舟精神如同這湯湯沅水,從未間斷,一往無前。
一條龍舟入水,是一個村寨的大事。龍舟下水的登江禮,更是各個村寨較勁的無聲戰場。
千里外的游子,紛紛拋下流水線上的喧囂、工地上的繁雜、謀生的重擔,星夜兼程, 只為歸來緊握一柄代表村寨榮光的槳板。外嫁的女兒們,在端午前踏碎山間草露,如銜枝歸巢的燕雀,要捐款,要把紅綢鄭重系上娘家村寨的龍舟;最帥的小伙可以不用上學,他要去扛旗——這是全村的榮耀,也是“一條龍”獲得生命的開始。
武溪鎮巖頭河村的“豬牲祭”,天光未啟便已備妥,整豬蒸騰的熱氣與香燭的煙光纏繞。橈手們吆喝著把長達27米的龍舟扛上肩,鼓手與令官立于船上,號令擊鼓,勢如出征,浩浩蕩蕩,走十里地,要讓全城都看到他們的陣仗、氣勢與隆重。及至河畔,祭司口中祝禱如吟唱:一拜敬天地,二拜龍神風調雨順,三祭沅水屈子魂……鞭炮聲碎在水面,五彩禮花沖向云霄,龍舟如離弦之箭,載著全村的熱望奔向沅水的懷抱。槳躍河面,水花翻飛,與兩千年前的碧波白浪重合,而船頭似有屈子佇立,臨風吟誦著:“駕青虬兮驂白螭,吾與重華游兮瑤之圃……”
苗家船也從洗溪出發了。漢子們著靛藍土布褂,左耳著單只銀環,神采奕奕,《血色湘西》排幫彪悍氣勢躍然而起。寨老持龍頭杖佇立船頭,氣定神閑,頭戴斗笠,身披蓑衣,如著甲胄。苗獅在獵獵隊旗后騰躍,苗老司拋刀在船前開路。紅色的橫幅寫著村人的祝福,藍白色苗服的鑼鼓隊緊隨其后,聲勢激越。三角旗沿河招展,船身勾畫著東鄉苗族藍白二色“苗錦芭排”圖案,登江的牲祭除了整頭豬,還有牛頭。全隊設擔子隊、刀旗隊、飄帶隊、扇子隊、采茶隊,采茶隊前竟還置了茶席,茶藝師一路素手烹茶……他們從洗溪徒步4小時到達賽場。船未入水,聲勢破空而來。登江時刻,武溪老橋騰起五彩煙火,嘶吼著沖上云霄,瞬間將河與橋與人潮吞沒。
瀘溪的村舟們,載著村人的期待,陸續登江,劈波斬浪,競渡爭流。
就算人數不夠、拿不到獎,也要組隊代表村寨參賽,就算身有殘疾也要抱槳搏浪。漢子們黝黑臂膀上隆起筋肉,槳板擊水時節奏如雷,力爭上游、逆水行舟、奮力拼搏,爭的是骨氣,爭的是村寨的臉面,爭的是祖先“深固難徙”的執拗。
突然想到一個在沅水邊流傳的故事。
很多年前,也是這樣的端午時節,沅水邊有個村子去參賽。因路途較遠,他們半夜出發,逆水行舟幾十里。天亮時,帶的食物已吃完,饑餓難耐,體力耗盡。賽場沿途圍觀的人越來越多,他們羞于乞討,只好自報家門,盼著人群中有本村嫁出的姐妹姑婆出手相助。人群中有個白發姑婆聽見了鄉音,看到兄弟子侄們又累又餓,心疼得不行,趕緊和家人拿出食物茶水,送給血脈相承的娘家人。時間倉促,食物粗陋,外嫁姑婆深感愧疚。第二年龍舟賽,她便約好其他外嫁女早早守在岸邊,等候娘家龍船的到來,及時為兄弟子侄送上食物茶水,為龍船掛紅預祝勝利。多年后,這已成為沅水流域龍舟賽的外嫁女送紅儀式,而頭巾早已化作連著娘家的紅綢,流進沅水的波浪里,系在代代人的心尖上。
屈子涉江行吟的身影沒有遠去,凝滯在沅水煙波里,已兩千年。“乘舲船余上沅兮,齊吳榜以擊汰”,這詩句如沅水沉落又浮起的端午水、江心月,照見了后世瀘溪人骨子里對龍舟近乎本能的執念。端午之于斯地,并非尋常一日——那是沅水之畔魂魄深處的號角,喚醒了沉睡的沅江,也喚醒了蟄伏于瀘溪人血脈中的龍舟精神。
“深固難徙,更壹志兮”。一脈沅江水,千古楚人魂。
你看,有些風骨 ,在幾千年的江水里依然浩蕩縱橫,壯志籌天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