熊福
黃永玉先生離開我們,離開他的親人,離開他的故鄉已整整一年了。他對故鄉的那份眷戀之情、赤子之心,卻永遠鐫刻在鳳凰的山水間,銘記在家鄉父老鄉親的心坎上,流傳于人們街談巷議的美談中。
先生少小離家,早年在外面的世界里闖蕩。1950年從香港回到闊別14年的家鄉鳳凰,探親,寫生。1953年回北京定居,就職于中央美術學院。從此,他的人生足跡、藝術歷程與家鄉再沒有分開。家鄉成為他藝術創作的源泉,情感寄托的境地,靈魂安放的處所。
先生一生愛著家鄉。用他的話說:“故鄉是我多年睡過的被窩,盡管不是很華麗,但睡習慣了,有自己的氣味,感覺特別好。”
一聲鳥叫,一陣風過,一片飄雪,一絲迷茫,都能牽起他對家鄉的思念。“每當聽到陽雀(三聲杜鵑)叫的時候,我便想起了家鄉。”“每當我才思枯竭的時候,便要回到故鄉。”
他寫過很多思念、贊美故鄉的詩,常常在夢里一路唱回故鄉。在詩中,他寫道:“歸夢最憐家山雨,鄉愁難載舴艋舟。”“我的心,只有我的心/親愛的故鄉/她是你的。”
我有幸是鳳凰人,得以與先生交往,并留下很多深刻的記憶。那次去香港拜會先生的一幕,更令我終身難忘。
上世紀八十年代末,先生移居香港,幾年沒回家鄉。我那時在鳳凰縣政府工作。1994年9月,我率團赴香港參加商貿活動,忙完所有的公務活動后,按照先生五弟永前先生提供的號碼,我撥通了先生家電話。接電話的正是先生,我自報家門,表達了探望先生與夫人的意愿。“好啊!家鄉來的,歡迎!歡迎啊!”電話那頭,傳遞出喜悅與興奮。
晚飯后,我們一行三人,按約定的時間,捧著定制的花籃,敲開了先生“山之半居”的家門。先生與夫人已在門口迎接。
先生身著淺灰色細格襯衫和藍色背帶褲,赤著雙腳,夫人身著淺褐色短袖衫配淺藍花裙。二人紅光滿面,精神矍鑠,像迎接貴賓一樣熱情而率真。寒暄后,先生先是帶我們參觀了他的居所,然后坐下來交談。話題自然都是家鄉的街弄里巷,亭臺樓閣,張三李四,以前現在。
先生問起家鄉的人和事,我一一作了介紹,并呈上我們帶去的資料。先生看過后,重點詢問鳳凰古城的保護情況。我告訴他,縣政府已聘請了專家,幫助制定了古城保護規劃,經縣人大常委會批準后,正組織實施。他聽后非常高興:“別看我們鳳凰古城小,卻人杰地靈,非常漂亮,是個寶貝,它是取之不盡、用之不竭的文化藝術寶藏。”還告誡我們:“保護古城,要修舊如舊,傳統建筑要保持鳳凰民族特色的東西,讓它維持原貌。一些被損壞的文物,要想辦法修復。”先生對家鄉的關心關愛,令我們十分感動。我表示,回去后,一定好好落實,請他放心。
過了一會兒,先生饒有興致地說:“我畫了一幅鳳凰風光畫,給你們看看。”說完,他從內室取出畫軸,我們協助展開,掛好。頓時,大家眼前一亮:鳳凰古城全景躍然紙上!只見遠山如黛,云霧繚繞。旖旎的沱江河蜿蜒而下,自西向東穿城而過。秀麗的臥虹橋橫跨在沱江之上,雄偉的萬民塔、遐昌閣、璧輝門聳立在江邊。兩岸古樸的民居、吊腳樓鱗次櫛比。在先生的筆下,古城熠熠生輝,瑰麗無比,宛如仙境,這幅水墨丹青令我們贊嘆不已。先生雖遠離家鄉,但家鄉的一山一水、一草一木、一樓一閣、一街一弄,完完整整地深藏于他的心底。思鄉情切,愛鄉意濃,全融入了他的一筆一畫之中。
欣賞完畫作,先生余興未盡,他招呼我:“來來來,我倆合個影!”先生把我拉到身邊,促膝平坐,在這幅寓意深遠的畫作前留下了合影。以后我每次看到這張合影,都能觸摸到先生那顆滾燙的愛鄉之心。
拜會在熱烈的氣氛中不知不覺地過去了兩個多小時。臨別時,我深情地對先生說:“大滿,您好幾年沒回鳳凰了,縣里要我請您回家鄉看看,父老鄉親都掛牽您呢!”鳳凰人稱叔為滿,先生比我父親小,一直稱呼作大滿。先生聽后,沉思片刻,然后仰望家鄉的方向,說道:“是啊,是該回去看看了!該回去了!”
次年,先生如約回到鳳凰。我受縣里委派,到懷化火車站迎接。先生住了月余,然后去了長沙。再之后,回了北京。從那以后,先生幾乎每年都要回鳳凰居住,少則月余,多則數月。后來索性在城邊修建了奪翠樓、玉氏山房,把家搬回鳳凰,在鳳凰居住的次數更多,時間更長。
在鳳凰期間,他會見同學老友,寫生作畫,指導家鄉的晚生后輩提高繪畫藝術水平,培養了劉鴻洲、肖振中、吳正義、毛光輝等一大批美術人才。在母校、廣場、沱江邊捐建雕塑作品,在道門口、沙灣河邊、沈從文墓地、洞井、蘭泉等地留下碑刻,在萬壽宮修建了美術館,為鳳凰營造了濃厚文學藝術的氛圍,也為鳳凰文旅新添精品景點。
幾十年里,先生還為鳳凰的經濟文化建設、古城保護利用、文旅產業發展出主意,做宣傳。協助縣領導赴京跑項目,爭資金。經常邀請國際友人、文化名人來鳳凰觀光考察。還捐資修建了風、雪、雨、霧四座景觀橋,為母校文昌閣小學建禮堂,修校舍,為準提庵畫壁畫,捐佛像,策劃、協助政府為鳳凰名人完善故居,遷墳修墓園。哪怕是為本地小販開的飯店、商鋪寫招牌,書對聯,他也總是樂此不疲……他的無私奉獻,點點滴滴都刻印在家鄉人民的心間。
過兩天即是先生仙逝的周年紀念日,回憶起與先生的每次交往,目睹先生為家鄉鳳凰所做的一切,敬仰之情油然而生,揮之不去。填《浪淘沙》詞一闋,以記之:
仲夏榴花艷,剎那凋殘,無愁河畔祭幽蘭。豈忍畫壇失巨孹,憔悴詩篇。
展卷倍凄然,荷韻箴言,清香溫潤浸長箋。空恨思公顏難睹,悵惘無眠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