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古驛道上,似乎還有馬蹄的回響。 鄧和生 攝
黃海龍
“西來憑欄此亭驂,烽煙沖霄破曉嵐。族居苗蠻崎圪老,地鄰黔蜀石谷寒。得憐百姓家何托,轉戰頻年亂未勘。只謂浮云偏蔽日,那堪回首望江南”。
一百五十多年前,剛剛埋葬了愛妃的石達開,面對沖天煙火、遍地餓殍,懷揣連年征戰的厭倦,以及對前途未卜的茫然,在浦市的魁星樓上奮筆寫下了這首詩,把一腔悲壯、詩意和眷念,都融入這首詩里,然后投筆出門,上馬揚鞭,一行人沿著浦市那條古驛道蜿蜒前行。西風殘照里,但見軍旗焦枯、戰馬哀鳴,石達開和他的戰友從此走上了一條悲壯的不歸路。
浦市古驛道,是一條因軍事而建、因朝廷為了加強對苗區的統治、對苗民的盤剝而修的官道。在這條古驛道上,不時發生著壓迫與反壓迫、征剿與反征剿的斗爭,這里也印證了苗民的堅忍不拔、頑強不屈,以及對自由、幸福生活的追求,書寫了一段波瀾壯闊的歷史。
東漢初年,這里發生了“馬援征五溪蠻”的戰爭。朝廷以清查田畝、戶口、人丁為名,意在推行“度田制”,增加稅賦,盤剝百姓。此舉激起了五溪蠻地方少數民族的不滿,相單程振臂一呼,提出了“增五谷、反度田、免徭賦”的口號,聯絡“九溪十八峒”與馬援的軍隊對抗在浦市、辰溪一帶。起義軍利用山高灘險、道路崎嶇的地理,把馬援的軍隊圍困在現今沅陵縣高頭鄉水田村的壺頭山,戰爭進行了三天三夜,最后馬援兵敗憂急病亡。如今,在沅陵舒溪口小龍山上還可找到當年起義軍渠帥寨的遺跡,而馬援的伏波廟就在沅水青浪灘對岸的懸崖上,這都是當年那場戰爭留下的痕跡。
歷史上,浦市古驛道上的戰火硝煙此起彼落,連綿不絕,這里先后發生了多起反對封建王朝的戰爭,其中著名的還有吳八月領導的乾嘉苗民起義。兩百多年前,乾嘉苗民起義軍提出了“逐客民、復故土”的口號,沿著這條古驛道攻到了浦市,縱火焚燒了清朝衙門,打開了糧倉,救濟災民。起義歷時12年之久,沉重打擊了清朝的腐敗統治,使清朝成了一位失血過多、衰弱不堪的巨人,它終于容顏枯焦、步履踉蹌,一步一步走向了命運的終點。
封建王朝為了加強對浦市等重點苗區的控制,歷代在浦市都設有軍政機構。南宋紹興初年,浦市設立了“浦口居民千戶所”,任千戶之職的就是岳飛的手下悍將譚子興。據《辰州府志》記載,浦口千戶所到元朝延祜七年才罷拆。明洪武初年,浦市設立了“溪洞巡檢司”;清康熙年間,裁撤了溪洞巡檢司而設立“池蓬巡檢司”。而就在浦市的近邊,還設立了古堡寨,專門用來屯兵的。面對剝削和壓迫,浦市人奮起反抗,堅決斗爭。
1945年,國民黨第100軍敗退浦市,卻自恃抗日有功,橫行霸道,欺壓百姓,引起了當地百姓的強烈不滿。當地百姓群情激奮,拿刀的拿刀,拿槍的拿槍,持扁擔的持扁擔,扛鋤頭的扛鋤頭,在浦市街頭碰到100軍的就打、就砍,當場打死20多人,打傷40多人,這就是歷史記載的所謂的“浦市民變”。
封建王朝總是把這條古驛道變成征伐、壓迫之路,變成盤剝、壓榨之路,以滿足他們奢侈糜爛、窮奢極欲的欲望。而浦市人總是把這條古驛道變成商貿物流之路,生產生活之路,去開創自由幸福的生活。
浦市古驛道以浦市為起點,西連乾州、鳳凰,進而可達云南、貴州地區,古驛道僅在瀘溪境內有60多里,到鳳凰就有170多里。浦市的近旁有一條沅江,通過沅江可以進入洞庭湖、長江水域,可以抵達武漢、江淮一帶,這是古時的黃金水道。浦市有湘西最大的浦陽平原,這里是湘西的“糧倉”“油庫”。因了這條沅江,因了這條古驛道,形成了一條貫穿中國東、西部的大通道,浦市成了這個通道上的重要節點。浦市人看到了這個地理優勢,也看到了無限商機。
就是在今天,浦市還保持著家家做生意,戶戶開店鋪的習慣,在浦市人的腦子里,“家有一萬貫,不如開個店”的思想已深入人心。那時節,浦市人把本地出產的生鐵、鞭炮、柑橘、棉花、藍靛、肥豬,把川黔的朱砂、水銀、苧麻、五倍子、桐油、木材,沿著這條古驛道,沿著沅江水道,一挑一挑、一船一船地運出去;把江淮一帶的食鹽、布匹、瓷器、花紗、副食品,也這樣一船一船、一挑一挑地運進來,浦市成了歷史上中國西南地區重要的物資集散地和商貿中心,被譽為“小南京”。
鼎盛時期,浦市有各行各業的店鋪470多家,其中南雜貨業160家,鞭炮業125家,其他布匹、油行、造紙、印刷等商鋪187家。各類店鋪分列在大街小巷里,形成了有名的“瓷器街”“鞭炮街”“油簍街”等商貿街道。繁榮的商貿,使當地涌現出了瞿、唐、康、楊“四大家族”,隨著時代的變遷,后來又涌現出了“十二大家”,在當地盛極一時。老人們講,浦市曾有三條古商貿街、六座古戲樓、十二座城門、十三省會館、四十五條巷弄、七十二座寺廟道觀、九十多個作坊,昭顯著古鎮昔日的輝煌。
歷史上的浦市繁榮過,也美麗過。1934年沈從文回鳳凰,就曾走過這條古驛道,還在踏虎橋頭小客棧里住了一晚。其實,沈從文曾多次到過浦市,并在浦市逗留了很長一段時間,也寫了許多與浦市有關的優美文字,像《瀘溪·浦市·箱子巖》《湘行散記》等篇章,把浦市寫得那樣寧靜而優美,深情而纏綿。他曾這樣描寫過浦市:停泊崖下的小漁船,燒濕柴煮飯,炊煙受濕,平貼水面,如平攤一塊白幕。綠頭水鳧三只五只,排陣掠水飛去,消失在微茫煙波里。一切光景靜美而略帶憂郁……他也曾這樣描寫過浦市人:生命另一形式的表現,即人與自然契合,彼此不分的表現,在這里可以和感官接觸。一個人若沉得住氣,在這種情境里,會覺得自己即或不能將全人格融化,至少樂于暫時忘了一切浮世的營擾。
在沈從文的眼里,浦市人曾經生活在自然境況里,生活在自我的狀況里,生活得那樣悠然、隨意,和諧、寧靜,忘記了浮世的紛擾,忘記了世事的喧囂,儼然生活在世外桃源里一樣。其實在沈老的骨子里,他很在意,也很醉心這份和諧之美、寧靜之美。同時,他對這種和諧、寧靜能保持多久表示深深的擔憂,他這樣說:“更容易關心到這地方人將來的命運,雖生活與自然相契,若不想法改造,卻將不免與自然同一命運,被另一種強悍有訓練的外來者征服制馭,終于衰亡消滅。”
浦市原本是安靜、祥和的,是繁華、美麗的,但外來的征伐總是不停地帶給它動蕩和焦躁,帶給它苦難和傷痛,這就愈加顯得那份安靜和祥和的難得。歷史上,浦市曾多次遭受過這樣的劫難:如,1915年的“北兵”之亂,1925年的川軍騷擾,1934年的黑旗軍洗劫,1949年的“湘西三二事變”,以及連綿匪患,都給浦市帶來了深重的災難,給浦市人帶來了巨大的創傷。1925年,賀龍率部進駐浦市時,看到的是哀鴻遍野、民生凋敝,看到的是蓬頭垢面的老人、瘦骨嶙峋的兒童。賀龍開倉賑濟災民,創辦饑兒所、女子學校,訪問社會名流,打擊地痞惡霸,他的傳說廣泛流傳于浦市民間。雖然賀龍率部沿著那條古驛道繼續征戰,但他親手栽下的那棵柳樹被當地人親切地稱為“將軍柳”,至今還在吉家頭處,年年枝繁葉茂、翠綠如煙。湘西的匪患直到1951年才基本肅清,當時剿匪的47軍某團正是沿著這條古驛道進駐乾州、鳳凰的,浦市才真正走上了一條解放之路、幸福之路……
歷史總是在曲折迂回中前進,中國的歷史就是一部戰爭史,一部光榮與苦難交織的歷史。浦市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,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,戰爭的硝煙也是此起彼落、連綿不絕,帶給人民的是無盡的傷痛與苦難。也因為這些,浦市相對于湘西的其他古鎮,今天的發展有點落伍了。眼前的浦市,像一位容顏有點滄桑、服飾有點古舊的老者,正坐在那片夕陽的深處,瞇閉著眼似乎沉醉在昔日的繁華舊夢里,臉上帶著一點笑意。浦市曾經繁華的舊夢是否可以再續?答案是肯定的。我到浦市的時候,聽當地的朋友說,浦市正在積極開發旅游,正在改造河街和太平街,依然是仿古式建筑。我的眼里,吉家大院、李家大院古色古香,正在重煥光彩;百畝荷花園翠色逼人,那般美不勝收……
走在古驛道上,我滿腦子都是歷史的云煙、戰爭的烽火、戰馬的嘶鳴,那遠逝的足音似乎還在這青石板路上回響,那獵獵軍旗似乎還隱隱飄蕩在遠處的煙塵里。走在這古驛道上,我碰到了穿著苗族服飾、背著背簍趕場回家的女人,以及一樣穿著苗族服飾、趕著豬仔的男人。我突然發現,這趕場回家的鄉民,映襯著夕陽下的青山,映襯著路邊郁郁蔥蔥的樹木,映襯著山谷中的幾聲鳥鳴,一切顯得是如此的柔和而美麗,如此的幽靜而安詳。我也突然發現,眼前這份寧靜與祥和是如此的美好,是如此值得珍惜,愿現世安穩、歲月靜好。
古驛道,一部滄桑的書卷,一座歷史的碑刻。如今,它靜靜躺在那高山密林、荒野草地邊,等待世人來閱讀。
